2013年英国泰特美术馆的特纳奖颁奖典礼在德里举行，作为英国当代艺术最高奖项，此次是特纳奖注定特殊且难忘的一届：这是第一次展览和颁奖典礼在北爱尔兰举办，第一次有创作非物质材料的艺术家入选，第一次有黑人女性艺术家入围，以及，一次难以预测的结果。
与此前许多人设想的名气更大的提诺·赛格尔1或大卫·史瑞格里2不同，爱尔兰女演员西尔莎·罗南宣布，获奖者是法国艺术家劳瑞·普罗沃斯特。
“我还没准备好，我完全没想到我会得奖。和几位非常了不起的艺术家一起在这里展示作品，我想肯定不会是我得奖。”在迟疑几十秒后，普罗沃斯特才起身走上领奖台，奖项结果似乎有一丝爆冷，连普罗沃斯特都会觉得有些出人意料。
或许结果难以预料，但一切都有迹可循。作为一个难以定义的当代艺术家，鲜少有人能达到普罗沃斯特那样极具个人魅力的强烈风格，普罗沃斯特持续地创造着自成一体的概念性世界。正如特纳奖评委会所言：
“普罗沃斯特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艺术家，实际上她的创作是用一种疯狂的叙述来戏弄观者，即便不理解也没关系，我们终会被她的故事迷住。”
1、误解、再造的语言
点击普罗沃斯特的个人网站，你会获得这样一段文字：
图1
图源自劳瑞·普罗沃斯特个人网站
一连串无序混乱的文字跳出，像随机敲击键盘制造的乱码或梦呓时按下录音播放的「胡言乱语」，无论你尝试如何阅读，都难以找出其中的理性线索和叙事逻辑，让人不禁怀疑：是否网络出了问题？
实际上，这是普罗沃斯特精心设计的文字游戏，她将自己过往展览的名称编织进统一的叙事框架内，从而生成了这篇混乱荒诞的作品集。延续她颠覆常规的创作实践，文字、语言，经由普罗沃斯特转译，变成了想象的工具。
普罗沃斯特出生于法国里尔，以法语为母语，13岁时跟随家庭搬入比利时，在这个以荷兰语、德语和法语为官方语言的多语地区生存，普罗沃斯特体验到了语言丰富性的同时亦受语言切换的困扰。特别是当她进入中央圣马丁艺术学院后，从法语区搬至英语区，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身份给她带来更多不便。在伦敦，普罗沃斯特总是理解错很多英文单词，误会某个词的双关语义......
但普罗沃斯特从不为其所困，即便自己总是在误解一切，讲不出正确的语言，她却能捕捉到其中可被诠释的巨大艺术潜力，她要在偏离正轨之之外构建宏大的想象力空间。误解成构成了普罗沃斯特看待语言的第一视角，也成为了她的艺术同谋。
如何将误用的、飘逸的语言转换为具象的形状？在圣马丁学习电影的普罗沃斯特将影像作为她叙事的核心，同时继承着20世纪艺术先驱的表现形式，普罗沃斯特要强调的语言误解正如雷内·马格利特的《这不是一支烟斗》所呈现的简单的语言失态，要理解“这不是一支烟斗”，就需要明白，图像和语言的互动并非始终一致的，语言和现实没有必然的有机关系，当你看到事物的名称时，吐露事物的言语时，它们的意义和内涵不会主动浮现。
图2
雷内·马格利特
这不是一个烟斗（又称形象的叛逆）
1928-1929
图源自publicdelivery
2007年，普罗沃斯特创作了一部影像作品《OWT》，影片中，一位自称为策展人的男性正在思考普通电影和艺术家电影的不同。不过，下方的英文字幕却对他的讲话进行了重新措辞，他口中关于影片如何才能成为艺术品的表述在字幕中变成了幽默的“贝尼米很喜欢他的妻子，但他知道，如果他们太疏远，她就会失灵。”
图3
劳瑞·普罗沃斯特
OWT
2007
图源自LUX
语言和图像的“沟通不畅”漂浮在普罗沃斯特的影像世界中，声音和文字的误解，翻译的不同步把她的个人经验视觉化地同步给了观众，这种形式更强调观看和解构语言的可能性，就像人们在口头表达时也许口误或一时语塞，也许离题万里迅速跳跃到另一个主题，人类意识并非单纯线性的，而是飘逸、矛盾的。普罗沃斯特提供了一种非主流的视角：语言不一定总是客观且正确，能被理解的。相反，语言是主观流动的，往往会引起误解和混乱。
如果说马格利特更注重语言的概念性实验，那么普罗沃斯特就是不断在向语言的体验性探索上过渡。普罗沃斯特将图像和叙事的互动形式确定为个人美学，并逐渐利用蒙太奇、快速剪辑和台词游戏等影像技巧有意地构成更破碎、零散和含混不清的混淆线性叙事：在2010年创作的《它，热，击 It, Heat, Hit》里，她将快速闪烁的大写文字和一个个莫名其妙的画面相互交错，伴随着普罗沃斯特轻柔的画外音和时而震耳的鼓点，屏幕由一只游泳的青蛙移动到爱的表白和隐晦的暴力，再到花朵、身体的局部特写。
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场景和奇异的画面用高强度节奏则挑战着观众的感知极限，普罗沃斯特手持摄影机，让观众在她意义不明的摇摆文字间努力辨别着图像的真假和语言的涵义，她要让观众去体验一个习以为常的事物被重置、图像和意义之间的预期关联消失的世界。
普罗沃斯特对语言的操纵不仅仅停留在形式上，她还在内容上不断深入，去思考语言所代表的权力结构。在当代的经验型社会，语言不仅仅被赋予着交流功能，还更多地连带着知识结构和权利体系，如同过去的殖民者通过语言训练为殖民地群众灌输价值观的霸权，习得的语言在潜移默化中建构着个人的思维经验和认知模式。如何去打破这种固有的结构，反思人们在语言学习和理解世界间的关联？
图4
普罗沃斯特手绘的词典
图源自里森画廊
2020年，普罗沃斯特经过长时间的创作积累，发展出一套独创的词典系统和语言体系，并结合影像建立了一个广泛且持续的学习模式。在她这里，单词与不同图像关联起来，山羊代表“你”，杯子代表“母亲”，鱼代表“一起”，花束代表“快乐”…普罗沃斯特邀请观众在她的语言体系里，解除与忘记曾经在社会中习得的知识经验，去重新学习一种由她创造的语言，共同去探索一个在我们获得语言能力之前、未被灌输结构化的知识与价值观念的世界。
图5
语言的忘却和重拾
劳瑞·普罗沃斯特
2020
图源自里森画廊
经由普罗沃斯特的转译，这些有着全新语义的事物再次出现在影像当中，提醒观众运用她教学的语言翻译和感知图像画面——跟随着山羊的引领所见到的女性、蔬菜、草丛、街道、等物品不再是平常的生活，事物的本质含义被修改，重新连接，如咿呀的婴幼儿，我们再次找回学语前的稚嫩状态和个性潜力，一切自如地流淌在普罗沃斯特的音调中：
“你无法为你所看到的图像找到合适的语言……万物合而为一。”
2、感官融合：通往乌托邦的超现实旅程
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和听觉——五种感官体验构成了我们认知世界的方式，而视觉性可以被看作是艺术最权威的创作媒介，特别是对于以影像为核心的普罗沃斯特而言。但从很早开始，不同的感官体验能否相互迁移，不同物质、媒介之间与感官的联系和边界何在就一直是普罗沃斯特试图开拓的场域，如她自己所说：“我对视觉作为权威的想法感到挣扎。为什么不闻、摸、舔？我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希望我所有的感官都拥有同等的力量。”3
图6
约翰·拉瑟姆
艺术与文化
1966-1969
图源自约翰·拉瑟姆基金会
普罗沃斯特想将感官融合的创作想法不断在心底发芽，直到她从圣马丁毕业后，去到概念艺术家约翰·拉瑟姆的工作室担任助手，这份灵感才更被坚定。拉瑟姆曾在圣马丁任教，他在在知识图谱系统领域有着远见卓识，持续地像艺术界输出大胆新颖的创作：他曾从学校图书馆借来批评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出版的《艺术与文化》4副本，邀请学生从书中选出重要内容的页面撕下后咀嚼、吐出，把这些残留倒进瓶中，浇上酵母和酸后发酵，将生成的液体返还学校，也曾放火烧毁被视为圭臬的知识和公共书籍组成的高塔。
图7
约翰·拉瑟姆
斯库布塔仪式
1964-1968
图源自约翰·拉瑟姆基金会
这位在普罗沃斯特看来“比我真正的祖父更像我的祖父”5的概念艺术家用异常丰富的概念表达和感官叙事模式鼓励着普罗沃斯特，让她以语言的误解和再造为起点，不断丰富其中的故事线索和感官融合，就像拉瑟姆用咀嚼，吞吐的方式激活事件一样，接续着拉瑟姆的意志，普罗沃斯特自有表达。
走进2013年创作的《来杯茶吗Wantee》，普罗沃斯特将影像作品延伸至现实空间，在形式上不断创新，利用装置的场景调度和家具、绘画、雕塑、挂毯等多种元素，设置出一个通感的环境。黑暗泥泞的房间是祖父曾经生活的场所，似曾熟悉的茶味和复古的视觉陈设仿佛从屏幕溢出，让人如同介入了一段个人生活。在昏黄的灯光下，普罗沃斯特的各类材料铺陈出一个迷宫般的环境，感官之间的区别被消弭，艺术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
图8
劳瑞·普罗沃斯特
来杯茶吗
2013
图源自hydardewachi
作品中，虚构的祖父是一位概念艺术家，同时也是达达艺术先驱施维特斯的密友，而其中的许多茶具和作品名称都是为了纪念施维特斯的另一位同伴，她总是习惯问“来杯茶吗(Want tea发音与Wantee一样)？一直以来，祖父都为维持声誉而挣扎，某天，他决心挖掘一条从英国通往非洲的隧道，当洞口愈来愈大，祖父也再没有出现，只剩这间起居室保留着他的气息和痕迹。
之后在作品《每周日，祖母Every Sunday, Grandma》里，普罗沃斯特将这种延伸向外的感官体验也回收至影像内，继续虚构着她祖母的故事。祖父失踪后，她长出一对翅膀变成了鸟人，去到一片荒凉的迷雾中挥动翅膀，悬浮的失重感和飞翔的声音暗示着云端的飘逸，听觉和视觉仿佛失灵，这是梦境还是真实？全由感官评估。
图9
劳瑞·普罗沃斯特
每周日，祖母
2022
图源自LUX
普罗沃斯特调动感官的丰富体验将影像中的世界与观众的现实环境相融合，让观众从艺术的旁观者变为了参与者，形式的颠覆和媒介的交织同时也将观众带入了普罗沃斯特异想天开的想象世界。
这种虚假难辨的叙事和梦一般奇幻的经历在普罗沃斯特看来是关乎如何前往潜意识中更深层的地方，从消失的祖父到飞翔的祖母，社会建立的角色模型、价值和秩序系统在此刻是否还能发挥作用？我们是否也做过相似的梦境，会联想到什么样的现实和回忆？普罗沃斯特要借此追溯到艺术史里超现实主义的经验，触及到普遍的人类哲思，让观众从丝丝线索中链接到自我的审视。
影像与多媒介装置作品允许普罗沃斯特以感官融合的形式，带领观众驶向超现实的旅途，同时也让她的创作拥有着童话般的气质。但普罗沃斯特的野心不止于此，她要跳脱多媒介的辅助，将目光重新聚焦于架上，以最简单的、原始的手法延续感官脉络。2024年，普罗沃斯特创作了《章鱼的身体》系列绘画，再次延续了她个人式的流畅实践。
图10
劳瑞·普罗沃斯特
章鱼的身体—哦妈妈，天啊洞穴
2024
图源自里森画廊
章鱼的身体细腻柔软，它的触手分泌粘液，经由触手感知，也由感知思考，《章鱼的身体》就借用这种机制，以视觉所及唤起身体的触觉回忆。本作全系列都使用大面积的蓝粉配色，铺陈着汹涌的温暖，章鱼或轻柔地抚摸婴儿，如同回到子宫的黏腻亲密，或深切拥抱着人类肉色的身躯，不断消弭着生物界限，彼此靠近后融合，让人不禁想起生命进化的起源，想起一切尚未成型的最初混沌。
图11
劳瑞·普罗沃斯特
章鱼的身体—在我们的路上
2024
图源自四禧美术馆
画面中自然的、包容的想象让人回想起人类生命的前语言阶段，在那时，触觉和声音是最重要的：再次成为婴儿的感觉如何？像鱼一样在海里游泳是什么感觉？普罗沃斯特通过不同媒介、感官的实验引领着观众进入沉浸式的深海乌托邦，在如梦的虚拟中，以感知为触角，柔软地靠近精神上的自我，直抵亲密的时刻。
但与此同时，章鱼在短暂的生命历程里所经历的自我牺牲—雌性章鱼会在产卵后绝食并在卵孵化前死去—又提醒着我们思考生命的脆弱和珍贵情感。纵观该系列创作，普洛沃斯从非人类中心的视角出发去思考生命返回自然的可能，用图像和触觉激发着另一层关于生命与死亡的叩问。
结语：
无论是影像、装置还是绘画，普罗沃斯特的艺术创作始终是难以预料且无法简单概括的，沉浸在她的宇宙，我们很难看到重复冗杂的陈词滥调，却能不断发现惊喜和新奇，普罗沃斯特的灵感可以带我们去到未曾预见的地方，她不厌其烦地挑战着人们对既有的语言文化、分门别类的严谨和执着。在她这里，意义被瓦解，语言被重新诵念，感官被重置，虚假的组成现实，想象力才构成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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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提诺·赛格尔（Tino Sehgal）1976年出生于伦敦，英裔德国艺术家。赛格尔的艺术创作以“情境建构”为核心形式，由一个或多个表演者按照既定脚本在展览空间内现场排演，用非物质的形式制造某种氛围。2012年，泰特现代美术馆邀请赛格尔创作漩涡大厅的年度项目，是该项目自2000年启动以来的第一个现场作品；同时，他还是2013年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主题展艺术家金狮奖得主。
2 大卫·史瑞格里（David Shrigley）， 1968年生于英国，以其独特的线条画而闻名，这些作品常常融合黑色幽默、超现实主义和机智元素。他的艺术风格展现出粗犷、几乎孩童般的美学，与他所探索的荒谬且引人深思的主题相得益彰。除了绘画，史瑞格里还从事油画、雕塑、电影制作和摄影等多种艺术形式。史瑞格里的作品经常通过喜剧的视角来探讨死亡和焦虑等严肃主题，邀请观众以易于理解而又深刻的方式反思这些主题。他将幽默与更深层次的评论结合的能力，成为其艺术实践的标志。
3 节选自普罗沃斯特采访片段。
4《艺术与文化》作为现代艺术批评领域的经典著作，是美国艺术批评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的艺术评论文集，首次出版于1961年。书中收录了格林伯格在20世纪40—50年代发表于《党派评论》《评论》《艺术》等期刊的艺评文章，共37篇。全书分文化一般、巴黎的艺术、艺术一般、美国的艺术、文学五部分，集中体现了格林伯格的艺术观。在本书中，格林伯格对前卫艺术、抽象表现主义、现代主义、巴黎画派、纽约画派及其代表画家均有独特而精彩的艺术批评。
5 节选自普罗沃斯特采访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