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印度盼来了殖民统治的结束，但国家仍未安定，英属印度时期就已高涨的宗教冲突在此刻达到顶峰。“印巴分治”决议出台后，两国的“异教徒”被迫迁离故乡，期间血腥残忍的教派冲突、武装袭击、恐怖主义使得数十万的老人、妇女、儿童在迁徙途中身亡，黑色笼罩着这个时代的每个人。
纵使许多印度的当代艺术家出生于印巴分治后，但这一事件持续影响着印度社会。国家边界、审查制度、性别暴力、宗教等社会政治议题塑造出印度当代艺术敏感尖锐的气质。
出生于1976年的希尔帕·古普塔（Shilpa Gupta）作为其中的一员，拒绝西方语境的艺术概念，极力强调她所身处的这片土地的经验，以诗意的方式传递情感和思想，悠扬却不失力度。在她作品的深处是对权力压迫、文化分裂的有力批判，直击社会的痛点，关注事件是如何在个人层面和社会层面留下持久创伤的。
如作家兼策展人Ruth Estévez所说，古普塔用美的作品引诱人们步入其中，但在真正接近后，宛如被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Jugaad：审查制度与自由的张力
“Jugaad”印度特有的词汇，一种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通过创新、打破常规解决问题的印度智慧。
古普塔在“Jugaad”中看到的不仅有媒介方面的灵巧，更有在印度严苛的审查制度之下冒险的解决方案。2013年，古普塔经过多年的努力，终于通过了印度当局的层层审批，获得展示户外灯光装置的许可，但前提是她必须在24小时内拆除这件作品。即使这是不可能的，她依然签订了协议，相较于短暂的展出和不能展出，前者已是最佳选择。况且，作品一旦搭建起来，当局也需要一段时间才会来勒令她拆除。
面对既定规则与边界，古普塔总是如一汪自由的水，流过边界，流向每个观者。她不仅是家族里第一批无视“女性24岁就要结婚生子”不成文规定的人，还是全球互联网艺术的先驱，她在孟买还没有当代艺术环境时，就已想方设法在白盒子外的空间展示自己的作品。
1999年刚从大学毕业两年的古普塔和巴基斯坦艺术家Huma Mulji发起了南亚首个跨境艺术项目Aar Paar。由于旅行限制，印巴两国的艺术家无法进入对方国家，于是他们策划通过电子邮件互换作品，并将其打印、张贴在公共场所——茶摊、当铺和露天墙壁上。
图2
Aar Paar项目
图片来源：MAP Academy
警察如期而至，认为张贴巴基斯坦的艺术家的作品具有煽动性，但古普塔的对策也只是到两个街区外继续这个项目。基于比想象中更容易跨越的“边界”和两国的仇恨情绪，古普塔疑问是谁在决定着我们的仇恨对象？
2002年，她在印度的通勤火车上兜售标有“责备”字样的仿真血瓶，并在标签上写道“责备你让我感觉如此美妙，所以我责怪那些你无法控制的东西——你的宗教、你的国籍。”以此评论印度和巴基斯坦政府相互鼓动民众的仇恨情绪，为自己具有攻击性的行为作辩护的行为，尽管我们都流淌着同样的红色血液。
图3
责备
带有“责备”瓶子的互动装置，其中包含仿真血液、海报、贴纸和视频、互动表演
视频：1分49秒循环播放，装置：300 x 130 x 340 cm
2002-04
图片来源：shilpagupta.com
权力通过话语、机制悄无声息地刻进人们心理，古普塔走进社会场域，在艺术行为中将一声声质问流向人群。沉浸式的空间装置有同样的效果，它将人包裹在她所营造的场域中，如闯入人头攒动的市场一般，即使不了解其意的观者，也能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浩瀚。
昏暗的房间中倒挂着100只麦克风，被尖刺戳破的白纸承载着6世纪至今被监禁、拘押或处决的诗人的诗句，他们曾经因为语言而遭受惩罚，如今也是因为他们留下了语言才得以回响。当人们走进《只因我的语言不合你意》（For, in Your Tongue, I Cannot Fit），便是进入了诗人们的身体被束缚住的空间，但语言是自由的，英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俄语、阿塞拜疆语、印地语.......语言的边界在此刻消失，它们跨越时间空间，共同创造出人类集体的坚韧感。
图4
只因我的语言不合你意
100 个扬声器、麦克风、印刷文字和金属支架的音响装置
2017-18
图片来源：shilpagupta.com
二、物理边界与精神边界
1947年印巴分治，1971年孟加拉国独立，从来都不只是地理上的分割，它是文化、宗教和政治的对立象征，以及散落在每个民众生活中的无助与苦难。
“一觉醒来，我被告知生活在另一个国家的碎片中。”
国家边界的重新划定使当地居民的生活发生了剧变，为深入了解他们的困境，古普塔曾前往印度和孟加拉国的飞地，并从2013年始创作飞地相关作品。她用在印度合法、被孟加拉国禁用的止咳糖浆作画，把照片上切割出飞地的形状，用废旧汽车零件固定在蓝天白云的照片上，映射飞地居民生活的模糊感、无国籍的状态。
图5
无题
剪切的数码照片、文字框
49 x 42 cm、文字框：33 x 24 cm
2013-14
图片来源：shilpagupta.com
古普塔的艺术传递出飞地居民的声音，他们的无助拥有了被看见的机会。2015年印度和孟加拉国批准并实施了于1947年修订的《陆地边界协议》，完成了162块飞地的领土交换。在交换过程中，只有2%的人跟随原国籍搬迁至新土地上，5万多人依然选择留在赖以生活的故土上，接受新的身份。
生活在飞地的人们直线行走几公里，有时甚至几百米都有可能非法越过无形的边界。是谁在决定边界，又是谁在决定你能如何移动、如何表现？
《会说话的墙》（Speaking Wall）或许给出了答案。古普塔用砖块搭建一条狭窄的路，邀请观众带上耳机站立于上，根据显示屏上的文字和耳机中的指示“走近一点，现在你不再踏上边境了......”此刻，对观众来说，耳机中的声音是权威的，是引诱人做出行为的关键，指引他们穿越一条无形的、不断变化的边界。人们有时甚至迷失了方向，混淆了边界线所在的实际位置。
图6
会说话的墙
基于传感器的交互式声音装置
LCD 屏幕、砖块、耳机
300 x 300 x 300 cm
2009-2010 年
图片来源：shilpagupta.com
古普塔的艺术探索一直在尝试让观众能够切身体验边界于每个人的意义，无论他们是在印度，还是地球的另一端。
“熄灯后”展出的作品《A0-A5》上的黑线和底部的比例尺是印度和孟加拉国间边境线围栏网的长度，也是个体被国家、文化或社会标准所“度量”后被赋予的身份或角色。A0——用于打印的国际标准A系列最大尺寸，是宏观的、公共的、显性的政治边界，A5——A系列最小尺寸，是微观的、私人的、隐形的文化和心理边界。从大到小，从有形到无形，从普利亚镇的手织布到印度和孟加拉国的贸易历史，古普塔思考着边界与自由、公开与隐私、个人与集体的紧张互动。
图7
A0-A5
印孟边境城镇普利亚的手织布上的线和铅笔
14.8 × 21.5 cm、21.5 × 29.7 cm、29.7 × 42 cm、42 × 59.4 cm、59.4 × 84.1 cm、84.1 × 118.9 cm
2014
图片来源：四禧美术馆
当然关于边界的问题，古普塔的着眼点不仅仅是印度及其周边国家，2008年开始的《100张手绘我国地图》邀请各个国家地区的人们手绘出心中的国家地图，最终的结果是都很相近，但不完全正确。
孟买
100张手绘我国地图
76.2×56 cm
2008-正在进行中
同样，边界也不只是边境线的问题，文化、身份也遭遇着边界的分割。《改变继承——100个（姓氏）故事》（Altered Inheritances - 100 (Last Name) Stories）由不同背景、身份的人的故事组成，他们改变自己的姓氏，去融入新的文化，避免遭遇偏见和压迫。这个事件在拉丁裔社区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了，他们为了归属感，付出了失去自我身份的代价。
图9
改变继承——100个（姓氏）故事
颜料喷墨打印作品，分体式画框
2012-2014
图片来源：shilpagupta.com
因此，从小在孟买的多元社区长大的古普塔对有形、无形的边界十分敏感，她的作品是物理和虚拟边界的对比。可是即使没有实际的地理界限，人们的社会与文化生活依然被“看不见的墙”所分割。
古普塔的作品虽然生发于某一特定事件、群体的经验，但她始终在追问着背后的机制，引发我们对日常生活中常被忽视的权力结构和社会规范的思考。
希尔帕·古普塔 (Shilpa Gupta) 1976年出生于印度孟买，现工作生活于印度孟买。1997年毕业于孟买J. J.爵士美术学院，获雕塑专业硕士学位。曾于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安特卫普 M HKA 当代艺术博物馆、辛辛那提当代艺术中心等机构举办个展，并参加有第58届威尼斯双年展。她的作品被纽约所罗门·古根海姆美术馆、芝加哥当代艺术博物馆、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东京森美术馆、香港M+博物馆、丹麦路易斯安那美术馆等机构收藏。
撰稿：周怡君